文九天――折戟沉沙・枪宗师
眼睛,看不见了,眼前最后的一幕,是一片充塞天地的红色血光。
天眼,开了,在需要看的时候,心头一片空明,便什么都看得到,但是,最想看的那人,已经永远去了。
手,是另一双眼睛,能看到很多更细微的东西。比如衣服上的绣花,用眼睛去看,只是繁花百鸟,用手去看,能看到锁绣钩边,平针铺陈,缠针点睛;也能看到绣花的人,一针一线中绵绵密密的深情。
犹记那年初相见,在大王的寝宫,仙乐飘飘,烛影摇红。
是刚剿灭一伙源部的刺客,大王设宴庆功,蕊姬出来敬酒,四目交投的那一瞬间,似乎天地间就只剩下我们两人。最后怎么醉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以后的日子中深深的困扰。大王对我依旧信任无间,依旧只有我在的时候,只有我的枪在的时候,才肯解下佩剑,酣然睡去。
我在门下,枪笔直,身躯也笔直,目光却越过重重勾连的飞檐,跃向宫闱深处。蕊姬也是一样,借故频频出入,在我耳畔鼻端,遗下点点暗香。心中恨不得生出千手将她挽留,然而,君臣、理法、道义如同利刃,将万念斩断。难忍的日子过了半年,终于是蕊姬忍不住了,在那个仲春夜,赤足奔来寒舍。环佩不簪,衣袂不整,一心只想跟我离开。
背负了欺君犯上的大罪,我们隐居在亢林的荒山。在黄土墚迤逦的褶皱深处,我们刀耕火种。将土壁开凿为家,将荒地开辟为天,伐木为薪,抟土为陶,想不到枪除了杀人,也可作为日常家居的利器。
蕊姬擅绣。本白的土布,五色的丝线,本是最平凡不过的两样东西,但加上绣花人的灵心和巧手,便可缔造出比朝服还要华美的衣。信期绣、长寿绣、乘云绣、梅花绣、棋纹绣、铺绒绣……如同枪法一样,众多绣法纷繁杂陈,自有它动人的美。
蕊姬常说,布是我,线是她,密密绣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分开了。即使衣服脏了、旧了、破了,即使只剩下一点点残片,布和线还是会手牵着手,心连着心。
荒野中的岁月,平淡得如流水,除了四季得轮转,没有什么能留下痕迹。每年数次前往市镇,交换土地的产出,是我们同外界唯一的联系。因此,当国土大半沦丧,国都被围月余的时候,我们才得知。
回去!还是蕊姬的决定。对不起大王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如果能在有生之年得以补偿,总好过带着遗憾永眠。两个人,两双手的力量虽然微小,但国破家鄢在?死也不能做叛国之民。
于是,逆着逃难的人流,穿过漫天黄土,我们赶往国都。一路上,风餐露宿,衣服脏了,旧了,看不出颜色,但万千丝线依然紧紧抓住布帛的每一根筋脉,即使折断,也不肯松手。终于,到了,远望城头,红的火,黑的烟,隐隐的鼓声,杀伐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嘶喊。亢林黄绿两色的旗帜轰然落下了,源部黄篮色的旗帜缓缓升起,那上面的水波,似乎在磔磔地笑。
晚了……大王不在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得到他的原谅,亢林部也不在了,我们已经是亡国之民……虽然知道即使自己就在国都,即使力战到死,也未必会改变这样的结局,但深深的痛且悔恨,依然深深刺伤着我与蕊姬的心。
血流飘杵,脚下是温的,粘的,是亢林部与源部将士的血。踏着血,我一步、一步,走向我们隐居的山林。枪,舞成圆,舞成幕,不让任何人接近我,接近蕊姬。血,溅落在衣服上,洇开,将布与线染成同样的颜色。
突然,胸口一热,是蕊姬!一柄金簪插在胸口。还是一样的笑容,还是一样的纤纤玉指撩拢着我的乱发,如同之前每个平静的清晨,为我做最后的整装。
“带着我……逃不出的……你自己走吧……好好活着……”线,一旦被绣在布上,就再也分不开了,即使线将自己寸寸断掉,也不可能从布上挣脱。
枪,因悲伤而停止舞动,便成了全无威胁的凡铁,而不是利器。敌人趁虚而入,一片血光之中,目便盲了。
冉英――荆杖苦履・棍宗师
八岁那年,天大旱。
田地干裂出一道道口子,宽得能伸进去手指,深得看不见底,好像和地心连着。苗都干枯了,用手一捻,便碎成粉末。与干裂的泥土没有什么不同。井全部干涸了,没有一滴水,井底只有一点点湿润的泥。所有的树上的嫩叶都被摘走了,光秃秃的,看起来好像冬天。好在还有草,但是能吃的野菜也不多,要到很偏僻的山里才能找到。
夏天过了,秋天来了,雨水丰沛了,爹也死了。
第二年,蝗灾泛滥。
庄稼生长的速度,比不上蝗虫**的速度。田地里依然荒芜一片。一开始,大家还把蝗虫捉来吃,样子虽然难看,但是味道却好。后来,庄稼全没了,蝗虫也走了,大家一无所有,便开始逃难。
我是长子,帮娘拿着细软,照顾弟妹。越走,越渺茫,到处都是一片荒芜,经过的每个村子都是空的。人们在讨论源部攻打我们的事情,庆幸逃难是正确的,否则难免沦落为战场上的白骨……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像这样的逃难,今天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活着。在十七层地狱里的人,有什么资格取笑十八层地狱里的人呢?
我的工作,轻松了很多,每天除了走路就是走路,因为弟妹也死了。
饿,永不停止的饿。
饿的时候,会抑制不住的想以前吃过的各种东西,甚至是蝗虫,越想越饿。腿走不动了,眼睛也看不清,忍不住想要把泥土塞到嘴里,去填满空空的肚子。
娘也走不动了,跌坐在尘埃中。母与子,会不会就这样永远起不来了?变成两团结伴的白骨,像我们在路上常常见到的那样。
突然,一阵风吹过,我闻到了久违的香味,那是小时候过年时的香味,那时候爹还在,家境也还不错……娘也闻到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站起来,拉着我,顶风疾走,将我的手腕都拉痛了。
永远都忘不了那样的奇景,一片茫茫黄土中央,一口大锅,锅下是熊熊的火,锅上是氤氲的蒸汽,锅中是翻滚的肉和浓稠的汤。我和娘几乎是跑着,翻滚着冲了过去。在其他方向,也有星星点点的人向那里狂奔。
汤,滚烫的汤,捧在手中,就觉得很舒服。我让给娘,娘让给我,谁都不肯先尝。耳听得掌勺的大叔说什么“和骨烂”、“不羡羊”,我不懂,娘脸色却变了,一把打掉我手中的碗,拉起我就走。我不懂,奋力挣扎。突然,娘的手松了,娘倒在地下,再也不动了。
我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黄昏,腹中有饱胀的感觉,口中有肉香。周围是三三两两歪倒睡去的人。火,还在烧,汤,还在滚,但气味有些令人恶心。娘……娘呢?刚刚就倒在这里,怎么不见了?娘――!
娘已经死了,埋了,掌勺的大叔说的,我心里有点毛毛的。一整天,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渐渐快要支撑不住了,但就是什么都不想吃。娘不让吃的东西,一定不是好东西……
天,黑了下来,锅中的肉渐渐少了,掌勺大叔看我的眼神很怪,而且也不再劝我吃东西。我想走,但是走不动,眼睛也渐渐模糊,只看到周围影影绰绰的黑影,和黑影中闪闪的白牙。
半夜,我被推醒,是一位爷爷,捧着一碗肉。“吃了,然后走,走得远远的!”我顺从的吃着,突然觉得很没有滋味,好像嚼木屑一样,嚼着嚼着,把自己舌头咬了,血,顺着口角流下来,也不觉得痛。爷爷递给我一根棍棒,让我拄着,“走,越远越好!”
有了棍棒,突然间便有了力气,有了依靠,不再怕黑,也不再怕会遇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现在的我,一切都很好,有生以来从来没这么好过,可惜娘和弟妹不能和我在一起。我还是很喜欢吃东西,虽然没有了味觉,但我喜欢那种饱胀的感觉。手中有棍,什么都不怕,我是一步步这样走来的,也会一步步这样走下去。
唯一遗憾的,就是有些事情,想忘,但是忘不掉……
朱巨――屡败屡战・锤斧宗师
士气,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可以左右千万大军。
百人为一众,千人为一旅,万人为一师,他是师氏,统率亢林部所有的军队。步军在前。御者居中,射者居左、击者居右,列成方阵。战车居后,五辆一组。中组三辆,直线纵列,每车三人二马;左右两组各一车居后,每车三人四马,车上三人,前面一人,车后二人。每人分执弓、矢、戈、刀、砺石等兵器,呈箭簇形。最后为中军,百人方阵,如林的长枪,簇拥着战车上的他。
他身高,力大,威风凛凛迫人,犹如天神下凡。手持两柄武器,非锤非斧,乃是两块异形陨铁,镶在青铜手柄上。陨铁,乃天外星辰所化,比青铜更坚硬更沉重,人间尚不能炼制。全军之中,也只有他能够执拿,可以驾驭。
他有精兵良将,但是没有士气。
站在城头,放眼望去,城外一片茫茫黄土的尽头,黑压压的一群,正是源部大军。号角声隐隐,旗帜飘飘,兵士的行进如蠕动,看久了,让人觉得晕眩。
气,看不见,但是能够感觉到,远方源部军队上空散发着一种压迫,而回望身边,回望城内,却是一片灰败之气。也难怪,源部连年风调雨顺,亢林去年大旱,今年蝗灾。国力弱则军势弱,这是颠扑不破的至理。更何况哪一位士兵,不在惦念家中受灾的亲人?
敌攻我守,只能胜,不能败,败就是亡国,就是死!
陨铁锤下,白骨累累,杀了多少敌军,他已经记不清了。身上的伤口渐多,身边的队伍渐少。一座座城池失守了,大军撤退的路上,每一寸都浸满了血迹。
兵将,越来越少。原本十个旅的一师,只剩下左中右三旅。士气,也每况愈下,似乎全部被源部大军吸走了。
城,又一次破了,厮杀在民居与店铺之间进行。战争进行到此,只剩下杀人,杀一个敌人,亡国的可能性就减少一分。人,成了杀红眼的野兽。
风,吹过干干静静的黄土原野,没有受到一丝阻滞。血,渐渐干涸,和黄土融为一体。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丝战争的痕迹。但走上近前,豁然一个大坑,仿佛地狱的大门,又好像魔怪的巨口。
人,层层叠叠的人,一个压着一个,手和脚交缠着,脖颈扭曲着。多数是亢林部的士兵,也有少数源部的尸体。活着时,大家奋力拼杀,死去了,却是手挽着手,肩靠着肩,似乎分外亲密。
他的手动了,肩膀动了,从沼泽一样的尸海中,抬起头来。竟然没死!浑身上下,不知多少伤口,不知流了多少血,竟然没死!手,能动,脚,也能动,虽然疼痛从四面八方侵袭,但只要手脚能动,就能从这万人坑的中心,爬出来。
阳光,一样炽烈,照得人睁不开眼。尸体,开始胀大,腐臭的气味直冲鼻端。蛆虫,已经爬满全身,吞噬着脓血。不想闻,不想看,不想感知,只要手脚可以动就好,只要身体能一寸寸接近坑的边缘就好,只要活着就好……
不知道是伤口已经溃烂,还是蛆虫的吞噬,他已经失去了触觉。眼睛不张开,就无法确知手脚的位置,就无法确知它们是否在动。难道,失去了部下之后,连手脚都要背叛他的指挥吗?他不甘心,忍着炝眼的气息,将眼睛睁到最大,目眦尽裂。让手脚在眼睛的监督下,助身体游动到边缘。如同军令,临阵脱逃者,斩!即使他们是自己的手脚也不能徇私,即使一天只能移动一丈也要坚持,屡败更要屡战!
爬出去,一定要先找到一个人,只想问他一句话,亢林部,是否还有残存?
公子冲――孤臣孽子・弓宗师
秋,猎场,旗正飘飘。庚凛帝的大旗下,十几位公子劲装御马,一字排开。一年一度的秋猎,便是从这源部公子比箭为始。
三声号炮响过,众公子驱马向前,前方,**铜瓮,中有百余枝羽箭;再前方,树丛中,无数轻绡制成的飞鸟,以一根红丝带系在枝头。走在最后的少年有一张俊美的脸,似乎不屑于他人同列一般,等所有人都取完箭后,才从剩余不多的寥寥数枝中拈起三支。
最性急的公子已经出手,弯弓,搭箭,嗖、嗖、嗖!三声响过,只有一只飞鸟应声落地,那鸟制得很巧,翅前有细竹篾做骨,可随风力飘荡,悠悠缓缓地落地,就算远在楼台之上的庚凛帝,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接一个,公子们纷纷把箭射出,喧哗渐渐沉寂,此时,俊美的少年才纵马驱前,左右逡巡,却并不射,全场屏息,看他一人的表演。三支剑,同时搭上弓弦,弓如满月,剑似流星。几乎同时,号炮声再次响起,远处,四只飞鸟缓缓飘落,一箭双雕,全场一同欢呼。
他却听不见了。因为就在刚刚,就在箭射出的刹那,就在礼炮声的掩盖下,箭发出尖锐的嘶鸣,除了他,没有人听见。而那声音,也只穿透了他的耳膜,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到底是冲儿,不愧是神箭。”庚凛帝的这句称赞,公子冲再也听不见了。
箭,看起来和平常的没有不同,青铜箭簇,楠木箭杆,雪白的天鹅羽微微颤动。唯一不同的就是在羽毛掩映之下,箭杆是中空的,形成一个哨,可以发出响声,外面缠着铜丝,重量上与普通的箭一般无二。这种箭,通常用弩机射出,可以在军旅中代替号炮令旗,其清越的声音,在几里外都能听见。但,如果以寻常弓弩发射,弓拉圆满,紧贴耳侧,其声音便会击穿耳膜。对左耳已经失聪的公子冲来说,无疑是天塌地陷。
暗夜,私室,幽蓝的帐幕低垂,熏笼中,火正氤氲。树一样的铜烛台,二十四枝烛,二十四行泪,重重叠叠不知多少的烛影。烛影下,一老,一少,正在奋笔疾书。
“仲父,怎么办?我什么都听不到了……”说话的少年面容俊美,但表情惶急。
“有人害你。”老者在写,落墨、运笔,沉稳有力,不急不徐。但写字的人,脸颊却在微微颤抖。
“不会,虽然我最后拿的箭,但鼎里还有十几支,其他的箭都不是响箭,害我的人,不会知道我要拿哪一支的,一定是什么人弄错了。
“你好洁,此三箭羽饰最新。”
少年一震,“……的确如此,是谁?!谁会这样做?知道我会最后一个拿箭,让号炮在我射箭的同时响起以掩盖声音,谁会这样处心积虑害我?!
“争王位的人。”
“是大哥吗?还是三哥?不行,我要禀告父王!彻查此事,将元凶从重治罪。”
“不行!”老者运笔如飞。“失聪者不可进入祖庙,享受祭祀,更不可成为大王,三年前你左耳失聪,一直隐瞒至今,不可功亏一篑。”
“王位为身外之物,我不希罕,但此仇不可不报!”
“对方行事机密,难以彻查。你双耳残疾,必失宠于大王,无权无势,怎能报仇?若夺取王位,其余公子岂非任你宰割?太子心术不正,三公子性情暴虐,一旦继位,绝非百姓之福。你文武全才,乃继位最佳人选……”老者笔走龙蛇,越写越快,越写越潦草。
“那怎么办?我的耳朵,恐怕不会好了,又怎能瞒得过父王?”
“你眼睛如何?”
少年一怔,“目力极佳,十步外能见纤毫。”
“学习读唇,看人嘴形辨别声音。”老者写毕,一大颗汗珠也落了下来,将未干的墨迹晕染成一朵乌云。
称病在家,苦练唇语。
后面的路,仲父已经安排好了,请缨攻打亢林,邀太子,三公子共往。战场上风云变幻,死生也难测。要掩盖这么大的谎言,想想便觉得难以安心,但仲父却很坚持。公子冲知道,仲父连未来国家的典章制度都已经写好,只待自己继位。
做大王,不是冲所愿。因为喜欢诗书而学习,因为喜欢骑射而苦练,因为喜欢整洁而孤傲,这也成了被人抓住的弱点……只要有争斗,任何习惯都会成为弱点,任何喜好都会成为弱点。
贤者继位,看似合理,但有几人会自认不是贤者?兄弟的相残,也就难免。未来的路,还很长,不知冲与仲父二人,是否能一路走好。
秦真――天河星陨・拳宗师
天地、日月、水火、风雷,自然的力量,总是令人难以琢磨,令人敬畏。为了免于遭受突如其来的天灾,人们祭祀一切。
司卜,是主管祭祀的官员,穿着华美的复色祭服,那上面点点的星辰,都是各色宝石绣成的。我们,是跟在司卜后面的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明眸皓齿,相貌端正,头发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清白人家的童男子,父母双全,八字吉祥,否则怎能做皇家祭祀的祭童。
新年祭天祭祖,春天祭风神谷神,夏祭日,秋祭月,涝时祭龙,旱时祈雨。每一次,司卜各有不同的祭服,手拿不同的法器,搬演不同的仪式。而我们,都是一样的衣装,拿着同样的乐器法器,成为祭典中一成不变的背景。
当祭典尚未开始,一众少年,迤逦行过汉白玉的祭坛台阶,是一道别样的风景。走在最后一个的,是我,身躯分外娇小,因为肩上斜挎一面磨盘般的大鼓,我是,所有祭童中,力气最大的一个。走在最后,和所有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偷偷一回望,浩浩星天之上,又一颗流星陨落了,那是,我的最后一次祭祀。
久旱不雨,我们一次次祈求上天,在每个命定的日子,或者夜,或者晨,不知道祭祀过多少次,始终是无雨。
司卜,沐浴,更衣,以火焰烧灼龟甲,占卜出原因――祭童之中,有不洁之人。
一个一个,我们裸身受检,别人都无恙,而我,竟然是“天阉”!
我尚未完全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但是,也知道,祭童的日子到头了,也可能还有杀身之祸,但愿,不会连累父母……
囚禁的夜,等候天明,等候未来茫茫未知的命运。星,黯淡了,雨,落了下来,一直下了三天三夜。若世间真有龙王,我想必是龙王宠爱的小孩。这雨,不仅挽救了旱情,也拯救了我的命运。
蒙大王开恩,我成了一名“宫人”,不是侍女,也不是侍卫,在后宫,管理着一班宫女,也替大王,监督着后宫的嫔妃。我还叫秦真,但宫女们都叫我真姐。
上好的新米,浸泡在清冽的泉水里,磨成粉,澄清,沥干,仔细筛过,取最细腻的部分,封在玉匣中,就是宫中常用的粉。另一只陶罐中,是浸透花汁的丝绵,那是胭脂。还有画眉的黛,点唇的朱,摆满了一几,喧闹着禁宫的晨。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早晨,习惯了镜中我女装的模样。阉人是什么,我已经了解,这是命。司卜说过,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就像有些星一直在天空闪耀,有些星默默陨落一样。无后,就是我的命,但就算是流星,也可在短暂的瞬间朗照人间,我无怨。
大王非常信任我,片刻也不让离身。尤其是大王为国事家事烦恼的时候,有我在,大王会觉得安心。有时候,大王会自语,会问我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我知道,大王并不是真心想要我的意见,而是他觉得心烦意乱。我只要让大王平静下来,一切难题都会解决。
大王常常会问我后宫的事情,某个嫔妃怎样,某个公主或公子如何,我总是说些会让大王宽心的话。虽然我知道,后宫有很多事,但是我更知道,大王希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只能按照大王希望的去说。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力气更大了。司卜说这是天生神力,我是神仙下凡,但祈雨失败的时候他怎么不这么说?说到底,天意没有人能知晓,司卜也不过借天意混口饭吃而已。而那时的我们,跟在司卜后面的一群,就是更加不知所谓的存在。
我的力气是天生的,是我的命运,但我得拳脚功夫却是修炼而来的,是我努力的结果。可惜再怎样修炼,也无法让身体的残缺变成圆满,这也是我的命运。
宫赤月――玉质足音・刀宗师
第一次来帝都,十六岁,看什么都新鲜,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睛来。还没等看够,便被锁入了这升平坊,再也没机会出来了。升平坊就在禁宫的北侧,好大一片院落,小桥,流水,一片片绿柳成阴。
同来的十几个姐妹,都是源部的平民女孩,只因身材出众,面容佼好被选入禁宫,学琴学舞学音律,以娱帝王耳目。原本的家不要了,名字也不要了,换成新的,所有的姐妹名字都相似,叫上去像亲姐妹一样。我们这一队,大家都叫“月”,我是“赤月”,红色的月亮。在家乡,有红色月亮会带来天灾的传说,但在帝都,大家似乎并没不介意。
原本采桑的手,织网的手,刈麦的手拿起了管弦。第一次穿上曳地的轻纱长裙,第一支舞蹈是“桑间濮上”,动作柔软得如流水。我是学得最快的一个,因为我的腰最软,骨最柔,那些姐妹们都很羡慕。她们笑我像章鱼,我倒宁愿是这丝丝柔柳。
但,我也有不如他们的地方,那就是腰身有点太过丰腴了。也没办法,吃惯了家乡的粗茶淡饭,换成了宫廷中精美饮食,又怎能不胖?
“桑间濮上”合练了一遍又一遍,我在第二排左数第三的位置,是个比较靠边的位置。因为身材毕竟不那么完美,也因为动作的幅度常常不知不觉做得太大,用教坊少师的话说,就是“过了”,“过犹不及”,都是不太好的,要恰到好处才是好。
我好像懂了一点点,又好像不太懂。“桑间濮上”不就是把腰胯以各种方式扭动吗?步伐要这样颠倒,胯向一侧送出,腰向另一侧扭转,肩膀斜过来,头歪向一侧,眼神还要飘飘荡荡的,好像找不到方向……做得更加过火一点,不是更……更好吗?我找不出合适的词,也解释不清自己的念头。虽然觉得自己是对的,但还是要一板一眼地按照教坊少师的话去做。
那一次合练,有个穿紫袍的大官来看,总觉得他一直盯着我,我也让眼光在他脸上飘……
练完了,姐妹们抢着更衣沐浴,我磨磨蹭蹭在后面,听那大官对教坊少师说什么“媚眼如丝、柔若无骨……”一定是在说我!不禁得意起来,说到底,也许我的想法比较正确也说不定!
第一次,舞给大王看,我便被选中了,成为一名嫔妃。那夜,大王说我是云做的女人,人间无双的至柔……到底是大王,形容得如此美,如此好听。
做嫔妃,有些寂寞。偶尔也担心姐妹们是否因为少了个人而困扰,一时间能不能找到替代的人呢?还有教坊少师,之前说过要教我们奏舞、剑舞、盘鼓舞、踏鞠舞……可惜我都学不到了。
大王有二十几个嫔妃,三十多个王子公主,记住他们的名字长相也是一件很头痛的事情。还有滕后,她看人的眼神好冷。我知道大王常常来,她会不高兴,但我也没办法,不是我让大王来的,况且我也真的喜欢大王。
为什么?!不是我的错!
大王感染风寒,久咳难愈,我也很心痛,我也在认真侍奉,不要听司卜胡说!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要克死大王的鬼怪。
身柔,骨软,不是我的错!脚可以反踢到后脑也很正常,教坊中有好几个姐妹也能做……
大王……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不替我开脱?
滕后,求求你,我愿意离开大王,回到教坊,回到家乡,怎样都行!如果这样可以对大王好,可以让你满意,怎样都行……
刖,是月字旁边一把刀。
醒来时,脚已经不在了,痛得彻骨。
刀,还在,锋刃雪亮。突然间,眼前浮现了滕后的那张脸,想起了她那时说的话:“把刀留下,她要受不了,可以去死!”
去死……刀,很锋利,在颈上一划很容易,在腕上一划,血也会很快滴干。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不能跳舞了。这样子的我,大王也不会喜欢,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没有脚,听说可以用杨枝接骨,就算永远站不起来也没关系,那些天生没有脚的人不也活的好好的,总之我不要死,我要活着。但……滕后会让我好好活着吗?
这是血玉,它做成的足,像真的一样。开始是纯白的,后来便渐渐连通了血脉,沁染了微微的血红色。好像长在腿上的一样,那么适合,那么自如。
刀,也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可以灵活使用它,如同使用第三只手臂。即使身体再柔弱,有刀做骨,便可以坚强。
也许,这才是我的恰到好处。
欧阳开――九星观日・扇宗师
任何颜色到了我的眼里,都会蜕化成黑与白。因为没有了芜杂的颜色,我看东西反而最清晰。
我叫开,十六岁,是庚凛帝的第三十二子,也是最小的孩子。但是我上面,只有七个哥哥,十三个姐姐,其他的都死了。有些是小时候死的,有些是长大后死的,小时候死的我没有见过,长大后死的有些我知道,原因都有些莫名其妙。
我没有死,是因为母亲替我死了,那年我七岁。母亲死的也很莫名其妙,明明是中毒,太医却说是生病。我知道母亲是被人害死的,所以我要找出凶手,要报仇。
我眼睛看不到色彩,如果生在贫家,也许是悲哀,但是生在王家,或许是上天的恩赐。
第一次跟父王去禁苑秋猎,我便喜欢上鹿这种动物。发情的时候,所有的公鹿为了争夺权力,用角厮打,常常肚破肠流,最后活下来的,除了最强大的一只,就是最弱小的一群。因为弱小,他人不屑与之争,因此可以苟活。而到了虎狼横行的季节,先死去的便是最弱小的一群。
在王室,我便是一头弱小的鹿,因周围没有虎狼,因源部的强大,而快乐的苟活。常听到有人将鹿比作疆土,其实,鹿实在更像是争夺疆土的人们。
争夺疆土的人们就在我周围,每个人都虎视眈眈,我必须让他们相信,我不是能够参与争夺的一份子。
我身材瘦小,体弱多病,我极力扮演弱者的感觉给大家看。对兄姐也好,对后妃也好,我对每个人都笑。笑是一种最好的武器,当你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当你什么都不想说的时候,当你什么都不能说的时候,你只有微笑。微笑之余,说些天真的话,提些幼稚的问题,做永远的小孩子,没有威胁的小孩子,别人就不会防备你。
别人不会防备你,你就和桌子椅子一样,有了隐形的效果,可以听到很多有趣的事,重要的话,你会成为知道事情最多的人,而且别人还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这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更有趣的事情是游戏,纵横十九道,黑子白子黑子白子……这是我独有的世界。每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用棋子将他们模拟下来,再复杂的事情,都能抽象为黑与白、正与反,多和少。所谓胜负,不过就是围起来吃掉。
这是很有意思的游戏,可惜没有人能和我一起玩。大人们很不屑,小孩子又觉得枯燥无聊。我不知道自己算大人还是算小孩,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喜欢。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偶尔也会玩玩扇子。扇子是母亲留下的,母亲亲手做的扇面,父王题的字。那是一首诗,里面每个字我都看得懂,但是合起来的意思我却不大明白,只觉得有种淡淡的哀伤,那是属于父王和母亲的世界,我永远走不进去……不知道母亲的死,父王怎么看?我没有问过,也没有必要去问,因为这事情我自己能解决,解决的关键就是这柄扇子。
扇子我曾经拆开过,把每一个竹制的扇骨取出来,换成银质的。非常薄的银质扇骨,轻得和竹制的没有区别。它的尖端非常锐利,不亚于利剑。
这扇子我从不离身,每次吃东西,尤其是别人给的东西,我都偷偷用扇骨试验,如果扇骨黑了,污了,就说明有毒,我都会笑着找借口不吃,或者笑着假装吃掉。这种情况,以前已经发生过两三次了,不管是针对我,还是针对别人,我都逃了过去,也许给我下毒的人,就是害死母亲的人。
如果找到了害死母亲的人,我会笑着展开扇子,遮住他的视线,抽出扇骨,刺向他的心口,这情形我想过无数次了,绝对万无一失,可惜到现在还没有机会实现。
我了解所有的人,但所有的人都不了解我,这是一个无聊的游戏,而且令人不安,还是小时候比较好,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有母亲在就觉得很安全。
蓬浪――臣心似水・剑宗师
源部,帝都,禁宫,西北角最高处――凌仙阁。上得三层,推开复壁,进入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室。小室正中央唯有一几,几上一描金小箱。几是铜的,箱也是,地板竟也是,三者连为一体,如一株树,植在凌仙阁中心。箱上有两把锁,是两尾黄金的鱼,两把锁匙如钩,必须同时插入鱼尾,在鱼口处勾连,两锁才能同时打开。
箱里一叠素绢,黄白色,经纱是柞蚕丝,纬纱是金丝,柔韧不皱,刀兵不能损。展开第一张,上书:
蓬浪
男
辛丑年生人
父蓬麒,任大夫;母黄氏。均殁
擅用剑
注!因无嗅,喜簪花
十四岁起,这素绢便锁在这里,身体便锁在暮夜暗巷,好似黑衣的蝠。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什么地点,突然会冒出一个人,也许男,也许女,也许贵,也许贱,手里拿着令符,是一尾金色的鱼,还有一方素绢,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十五年,二十九个令符,二十九条性命,有异国名将,有朝廷重臣,还有不知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只要是那上面的名字,都逃脱不了剑下亡魂的命运。
名字是庚凛帝手书的,令符也来自他的体温,是忠臣,就不应该问,既然擅长用剑,就该用剑用性命写下一个忠字。
最后一个名字,之前便已经想到了。
“铜八点二分,锡一分,铅零点八分,铜经五次精练,以天水原液防裂增韧……”穆千锋是公认的大师巨匠,他用最新的青铜配方造出的剑戈锐利而坚韧。庚凛帝下令扩建工坊,赶制兵器,以装备全军,这事情源部的每个百姓都知道。半年后,兵器只完成了十之一二,穆千锋却叛逃到了亢林部,这事情,便不是每个百姓都知道的了。而至于穆千锋叛逃的原因,恐怕连庚凛帝也不知道,蓬浪也有些好奇。
果然那名字,便是穆千锋。
剑,颤颤地指着穆千锋的喉头,不愧是铸剑名师,身手竟也不凡,但最终还是敌不过以杀人为业的人。
“为什么,叛国?”第一次问剑下的人,蓬浪自己也吃了一惊。
“亢林有好锡,能铸绝世名剑。”
“这么简单?”
“我不在乎胜负存亡,厌恶征战,只想铸剑,”
无聊的借口……手腕一颤,剑,便刺了下去。
“铸剑……完成……便要攻打……亢林……生灵……涂炭,若……亢林也有……利剑……便可制衡……
穆千锋双眼死死盯着拿剑的人,用颤抖的手指着胸口,“传下去……拜托……”
人,死了,胸口尚有微温,一方米色轻绸应手而出,上有朱砂小字“铜八点二分,锡一分,铅零点八分,铜经五次精练,以天水原液防裂增韧……”正是青铜的新配方,倾城倾国的秘方,也不过是简单的百十字。
突然想起,手中的这柄利剑,也是出自这位穆大师之手,不由怅然若失。
刚一踏上源部疆土,便被投入这暗狱。四个黑衣人联手,蓬浪再勇武也不敌。这四人,想必也是那描金小箱中的人物。可能是第一次抓人而不是杀人,手下没有轻重,右肩的锁骨被贯穿了,再也提不起剑……如果,那第二十九次,也是抓人而不是杀人,岂非是个更好的结局?
为什么会在这里,蓬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小小的囚室,只有一方小窗,在高高的墙上,只有半张脸大小,窗台上几株纤草,开着嫩黄的小花,样子像极了雏菊。
不知道有没有香气呢!三十年了,第一次觉得嗅不到气味,是这样遗憾的事情。更加遗憾的是那张配方,要怎样才能传下去呢……更要怎样才能让它担负止杀的使命呢……以杀止杀,是爹临终的遗言,再锋利的剑藏于鞘中,想必也和凡铁没有任何不同吧?
独上凌仙阁,庚凛帝也有些怅然。穆千锋死了,然而蓬浪的名字却被亢林获知,几翻唇枪舌剑交锋下来,是个不胜不败之局。“大夫蓬麒,殁于十五年前,妻黄氏,难产死,无子嗣。”这样的文字,记录于史似乎有些可笑,但,黄河才刚泛滥,大军尚未集结,现在只能暂时隐忍。
消息到底是怎样传出的,已经不重要了,凌仙阁的守备全部换了新人,两尾金鱼锁之上,又有一把虎头大锁。描金箱内,原本放在最上面的素绢已经成了灰烬,蓬浪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当然也不会被处死。
也许,再好的剑用久了也会钝,藏之于匣虽然有些可惜,但,也应该给其他剑以饮血的机会……
戈万钧――百兽率武・钩宗师
“它们如此信任我,我不能让他们去死!”
我对可茹比划着,尽力想向她解释清楚,她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歪着头,似乎一时难以明白。
“虎狼看起来凶猛,但他们其实是善良柔弱的生灵,他们只会为了填饱肚子而杀生,从不滥杀。人杀虎绝对比虎杀人要多很多。放虎入战场,也不过能杀三五人,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
可茹很认真的听,可脸上还是一片迷茫。
“他说什么?”兽正大人一身白衣,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可茹将我比划的意思告诉了他。“国之将亡,人命尚不足惜,何况虎狼?”兽正大人有些恼怒。也难怪,他把我找来已经半月了,尚没有办法说服我驱使虎狼出征,大王一定很不高兴了。
“禁苑的虎狼猛兽我看过,驯养太久已经没了野性,即使上了战场,也只能认人宰割,或许他们一听到战鼓声,就会吓得走不动。”我极力比划,努力为那些被囚禁多年的可怜野兽打开一条生路。可茹连连点头,用清朗的声音为兽正大人翻译着。
“山野间的猛兽,你也能号令它们,不是吗?即使是源部的野兽也能。”兽正大人挥袖转身,头也不回地说:“若再不点头,明日午时,斩首!”
可茹吃了一惊,脸都白了“为什么?为什么啊?野兽再重要,还比得上你自己重要吗?比得上我亢林部众多将士的性命重要吗?”可茹颤抖着问。
为什么啊!
不知道父母是谁的我,从记事开始就生长在山林,吃虎狼的奶长大,学百兽的语言,却完全不懂得和人说话,听,是听得懂的,就是有些模模糊糊。
看过太多百兽的生死。人,因为饥饿死、因为病死,因为老死。而百兽除了这些以外,还会因为人的贪欲死,皮毛骨肉换做钱粮。杀死母亲,让幼兽饿死。囚禁它们,狩猎为乐。
我是人,但是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有了豢养的猪羊,还要屠戮猛兽?
可茹的脸通红,拼命摇着头。“但是……”她抬起头,“如果国家亡了,我们都有可能死。”
不是的,山林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猛兽也是,兴亡于我们无干。
“我懂了……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你是山林中的虎狼,我是屋檐下的猪羊,屋檐倒了,我也就没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虎狼再强,也敌不过猎手。
上一次,我连夜逃脱,刚刚离城十里,就被捉回,还是关在这禁苑的楼台。一切都一样,唯有手脚上加了重锁。
依旧是轻盈的脚步声,依旧是苗条的身形,依旧托着朱漆的托盘,上面是热腾腾的食物,人间的食物,确实比山林中好吃许多。但,不再有那双纤手为我解释每一样食物的来历了。手,变成了一双钩子。
钩子依然很灵巧,依然能够稳稳地将食物端起来,一点都不会撒,只是不能再比划手语了。声音,还是那样动听,没有一丝怨:“你逃走了,所有地守卫都被斩首,唯有我,大王垂怜,留下一条性命。”
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吗?!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我不怨你,你最好还是答允大王吧,如果虎狼的性命能够换回将士的性命,为什么不做呢?你也是人啊!”
从最东的边境,到帝都的卫城,一座座城池走过。每一次,我总是站在城楼的最高处,鼓腹而啸。那声音,压过战鼓,穿透云霄,摇撼每一处山林,将走兽与飞鸟集结。
战阵中,猛兽奋力拼杀,不为敌我,不为胜负,只为求生。是我,将他们带入这样的险境,我不忍看,不忍听。真的,会像可茹所说,挽救人的生命吗?我不知道……
只知道,每一处城池沦陷,总有最精干的将领,最强悍的士兵,保护我,前往下一个城市。遇到追杀也好,遇到埋伏也好,他们总会以血肉之躯为我抵挡,原来人也可以像虎狼一样,无怨为我付出,这,就因为我们是同胞吗?就因为……我是亢林部唯一的希望?
我真的能给大家带来希望吗?猛兽的尸体,只能稍阻洪水一般敌军的攻势,城池,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沦丧。纵然有猛兽相助,我也不过是一个渺小平凡的人罢了。
人杀野兽,是因为贪欲,人杀人,又因为什么呢?战争,又因为什么呢?
紫黛――火浴心痕・心宗师
春,柔风四溢,芳草萋萋,一片青翠之中,走来踏青的人。
马,四匹一般高矮,紫棕色,不带一丝杂毛。棕毛被精心修剪过,整齐的如同刷子。
车,紫檀木的曲轨、曲衡,二十四辐的车轮,密密錾着铜钉。紫罗车盖的四角,垂着銮铃,一路喧哗着走来。
人,端坐车中,紫锦的深衣整齐不乱,但是发,那些飞扬的长发,纷纷越过轻纱的车帷,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而去。
铃声,每个人都听见;车影,每个人都看见;谁都知道,公子紫辛来了,每个人都想多看一眼。但,路两旁桑田中的采桑女们,一径矜持着,不转身,不回头,可手上的活计,明显慢了下来。眼睛没有在看,但耳朵却在聆听,听车行的声音,待车子刚刚行过,既不早,也不晚,那时候回头,可以窥见他的侧影,但是却不会被他看见。
所有的桑叶看上去都差不多,但是各有各的不同;所有二八少女的背影看上去都相似,但唯有她最动人。上穿白色缟衣,下着绿色襦裙,耳畔一对明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双芊芊玉手,白得透明。
目光,也是有温度的,尤其是这样炽烈的目光,她感觉到了,犹豫着,转过身来。对视的两道目光,如天雷勾起了地火。
不顾其他人的惊讶,她走过去,他下车,执子之手。一方绢帕递过,上面有图画,是月上柳梢头,有文字,他写的,她不懂。不过没关系,他的话她听得懂:“今晚,磨房,等我。”
车渐行渐远,她的心,也飘飘荡荡去了。
才刚黄昏,她便等在这里,她怕错过,错过今晚,便是错过了一生一世。柔软的稻草如丝绒,水车的吟唱如仙乐。她幸福的等待。
天,渐渐黑了,星,亮起来,月,升起来。可惜是一弯新月,而不是绢帕上的满月;这里也没有柳梢,只有桑叶在风中嘈嘈不休。有点怕,有点冷,便点起火把来,举着。手酸酸的,不知怎地,心也突然有一点酸酸的。
月,渐渐西沉,她开始心慌意乱,怎么还不来?难道骗我?折一束草,占卜,来、不来、来、不来……一次一次,好的结果总是伴着坏的结果,数量总是差不多。心,砰砰地跳,困,且饿,有点昏昏欲睡……
好热……不!是好烫!
她惊醒,周围已是一片火海,他,始终没来……罢了,逃,也逃不出,这一生一世已经错过了,不如死掉,漂亮地死掉。
她开始安心,安静地躺好,等火焰将自己吞噬。头发,慢慢卷曲,枯焦,接下来便是衣服,再来就是如花容颜了……泪,不由自主流下来,这样清冷的一滴水,怎能抵挡熊熊大火?还没到腮边,便干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自己,也是他生命中众多浅浅的痕中的一个吗?想想,有些不甘……但是再不甘,生命也将走到尽头了……
等等,怎会有清凉的风?从火中吹来?眼睁一线,只见火焰分开,一袭紫衣突入,带来一片阴,一片凉。
醒来时便是这样了,为什么?她问他,他不说,这是他们一生的禁忌。
他全身的肌肤已经不再,只剩下一片深深浅浅紫色的痂。关节难以活动,喉咙难以发声,全身上下都被丝绸裹着,只有丝绸的轻凉,才能稍减疼痛。
她,只剩下一颗头颅,贴在他胸口,如同他身上的一颗痔。再也不需要说话,她想什么,他都会了解。但是,他的心思,她不了解。
两个人成为一体,虽然不会寂寞,但她也有着小小烦恼。完全成了透明的,连偷偷想心事也不可以,有些事,想了他会痛,会不快,她也能感受到他的悸动。
这就是共同的一生一世了,永远会这样吗?不老?不死?她问她,他不答,心情是笑着的。而其实她最想问的,是“不悔吗?”,但是,她踌躇着,问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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