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熙收了个别派弟子。
这事儿在八荒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陆景熙在唐门排行老七，不算过于出众，也不至于受冷落，陆景熙也一天自由惯了没人管束。处于这样尴尬的境地，众人反应竟是有些同情小弟子。
毕竟门派不同，所教授自然有些对不上。
还有人去劝诫小弟子。
小弟子是个丫头，叫江一枝。
“门派不同自然会有所误解，以姑娘的资质，在门派中寻个师父也是绰绰有余，何必……”
江一枝在来人面前拔了细剑，“我门派武功已精修，只余历练。行走江湖，何必在乎师徒同门。”
来人有些讪笑，确实，历练江湖更多的是见识阅历。可他仍是有些不太甘心。
“他为何会收你为徒?”陆景熙为人散漫，对人又颇为冷淡。
江一枝眯眼笑，“因为他喜欢我的名字。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
“那你为何愿拜他为师?”
“因为他喜欢我的名字。”
陆景熙炼了一具上佳的傀儡，精铁作指，玄石作甲。江一枝照例揽了为傀儡绘五官的差事。陆景熙同她坐在石亭休憩，将木匣交与她，脸上除了难掩的疲惫，并无过多成功的喜悦。
江一枝小心翼翼捧着傀儡脸，抬眸偷瞧陆景熙神色，落笔总有种心虚感。右腕轻转落了柳烟黛眉，描了凤眸红霞，眉眼微舒，漾了清浅柔和的笑意。末的她用小指蘸了淡红脂粉，点了双唇。如铜镜相映般熟悉又陌生的容颜，让江一枝有些羞赧。
她把傀儡脸转给陆景熙看，又飞快地收了回来，轻声问：“师父，好看吗?”
也不知陆景熙有没有瞧个清楚，他仅是扫了一眼，声线毫无变化，“好看。”
江一枝垂眼去看有些傻笑，如同师父在夸她好看一般。她迟疑一下，“我和她像吗?”其实她本想问‘她和我像吗’，但总觉得怎么看都有些动机不纯、欲盖弥彰的味道。
陆景熙闻言转头正脸盯着她，似是真在比较两者的相似程度，又似是意味深长的凝视。直盯得江一枝有些心虚忐忑，才漠然移开视线，冷声回道：“不像。”
那抹柔笑僵在嘴角。江一枝有些匆忙狼狈的把傀儡放在一边，起身快步向厨房走去，丢下一句话作掩饰，“我给师父熬了粥，这去取。”
走得慌张，她未曾注意到陆景熙在身后注视的深邃目光。
泪水砸在手背上，溅开一朵花。江一枝惊觉过来，忙拭干净，又魔怔似的颤抖用小指淡红脂粉点了双唇。清水如铜镜映着神似的脸，唇红齿白。江一枝愣了两秒，咬紧唇压低哭声……
等她洗净脸撑着笑端粥回石亭时，陆景熙也没问她为何去那么久。小傀儡已被收了起来，江一枝微松口气，转头看嶙峋的山石，强迫劝诫自己，不要在意，忘了那件事。
若是没有后来那件事，也许她真的会淡忘。
那天夜凉如水，庭院间竹柏之影如交错藻荇。
江一枝了无睡意，索性披了外衫闲逛。
但后来她也许有些后悔。
陆景熙正在亭中赏月，一袭白衣染上清冷月华。江一枝莫名觉得他背影有些孤寂。他身旁站着安安静静的小傀儡。陆景熙的目光从弦月移到身旁傀儡的脸上，垂眼轻柔把傀儡青丝理顺，拇指摩挲着白瓷般的脸犹豫良久，蓦地俯身。唇停留在那冰冷的柳烟黛眉间，眼梢温柔眷恋。
江一枝怔住。那不是她认识的陆景熙，却是她想象过多次的陆景熙。
她又想起她之前问他，“我和她像吗?”
“不像。”
她觉得有些可悲，怎么可能像。即使是同一模子出来，也不会相像。那具傀儡是寄托着谁的情，成全了谁的思。
她不想承认重要性比不上一具傀儡。
竹影斑驳，隐去了陆景熙醉后微红的双颊和盈盈柔情又略带迷茫的眸子。
以及那句近乎呓语的低喃。
“一枝……”
“一枝……”
“师父。”江一枝咬紧下唇，与陆景熙背抵背警惕看着欲围上来的黑衣人。她未曾注意，陆景熙一声轻叹，侧头看她，眼中有些未知的愧叹和心疼。
“你走。”他撇头叮嘱。
江一枝不应。
“你走好不好。”他的声音低沉带了些蛊惑。
江一枝置若罔闻，薄剑已出鞘。来意不善的黑衣人不再僵持，率先动作。
冰冷的剑刃寒光颇为慑人，与血肉的缱绻只能把冰冷的死亡传染。诡异的折扇弹出尖锐的刃角，小傀儡带着清浅柔和的笑意在人群中旋转。鹰在空中俯视发出难听的尖唳。短匕涂抹毒药让人防不胜防。
陆景熙一手揽过江一枝芊腰，急急向后避过直抵鼻尖的寒光，江一枝顺势借力翻向外围，与陆景熙内外呼应。
小傀儡有些不敌。江一枝看出来了。
心思忧急剑法难免凌乱了几分，好歹仅有两人缠着她，却也使她狼狈至极。
一只苍白枯瘦的手猛然斜地里闪现，狠准的攀附上江一枝细嫩的脖颈，才连带着慢慢显出逼得极近的真身。
场面进入了微妙的僵持。
是用自替身为精心炼制即将毁掉、有着那样容貌的小傀儡解围，还是去救命在一握的徒弟。陆景熙咬紧牙，折扇硌得手生疼。
江一枝撇头不去看他，眼神凄凉，她猜到了结局。怎么比得上，这一刻没有自欺欺人，没有各种巧合借口，她的心通透得很。
颈间一松，只余指甲匆匆留下一道血痕。陆景熙将她打横抱起，用傀儡自爆做了拖延抽身离开。江一枝突然被事实弄得不知所措。
养伤的两个月，江一枝总是出神，她没想明白有一种恍惚感。陆景熙端来草药，揉了揉她头，递给她。
“师父……”
“嗯?”
“傀儡……”
陆景熙一顿，半晌才答：“无妨，改日再炼便是。”
“师父……”
“嗯?”
“我……想像你的小傀儡般……”想像小傀儡般待在你身边，能得到哪怕是替代的情。江一枝撇开头，“虽然我不像她……”
陆景熙长长叹了口气，埋头看人坚定的眼神。没办法啊，丫头还是愿意不顾世俗喜欢他。他突然笑出声，委身把那人拥在怀中，似乎一直以来压在心上的东西终于被放下。
“傻丫头，本就不该你像她。她一直像你，她也一直……都是替的你。”
寄托了你的情，成全了我的思。
那么，以后就请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