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娘十岁时有了一个玩伴,是叔叔许继鹰领来的一个小女孩,言说是一场江湖仇杀中留下的孤女,因命途多舛又缠绵病榻便给起了一个压祟的小名:咒哥。信娘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咒哥的情景,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站在高大魁梧的许继鹰身后,愈发被衬的孤零可怜,衣衫破旧不堪还有些斑驳血迹,唇色一如脸色般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无比,但眼睛深处却藏着信娘看不懂的沉重。在许继鹰缓缓讲述女孩身份时,她就像旁观者一样静静听着那些血雨腥风的故事,静静地看着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望向自己的信娘。
咒哥打开心结用了半年时间,她是以大小姐玩伴的身份入住天泉山庄的,说直白点,便是丫鬟。可信娘却不这般看,自己穿的用的觉得好的,便要让咒哥也穿也用,整个山庄里,除了殷天翼殷少爷外,没有几个喜欢在下人面前抖威风的主子。
一日间,咒哥不知从何处得了串糖葫芦,笑嘻嘻地递给了信娘。信娘把在手里稀罕了半天,舌尖一抿更是觉得比那些上等蜜果更加甜美,便欣喜地看着咒哥。说来也是天下父母心,殷天翼因着是个男儿,又是将来的帮主,七爷有意让他早经江湖锻炼,是以常常敦促他到十二连环坞各处分舵转转,权当混个脸熟,动辄便是百十护卫陪行,也顺便涨涨声威。而信娘便无这般逍遥自在了,七爷对自己的千金俨然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唯恐外面世道太乱,玉娃娃一般的小人儿会受了惊吓,所以是不准信娘随意出门的。平素信娘的零食不是金丝蜜饯便是燕窝甜羹,像糖葫芦这种市井小食,自是不会有人买给她的,忽然间看到这样一串红彤彤、晶晶亮的物什不免好生新奇,偶然尝得了这份市井人家的甜蜜滋味,觉得是个好东西,要拿去给自己的兄长分享。
“哪里来的?”殷天翼自是比妹妹见多识广,但糖葫芦这种低廉小食又怎么能入得了穿金戴银殷少年的眼,又纳罕山庄中不该有此物,便挑了挑眉问道。
“咒哥给的!”信娘一脸开心。
话说自山庄中忽然来了一个咒哥,信娘与同龄女伴自然是说不尽的知心悄悄话,也因此与兄长之间略显疏远,本来殷天翼就有些吃味,看咒哥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又本着一副“大丈夫”心肠,不屑于一个小姑娘多作计较。但见此刻信娘笑的甚是欢欣,更觉那串糖葫芦和门边唯唯诺诺站着的咒哥愈加刺眼,便烦躁地一挥手。
这却闯了祸了,信娘并未攥紧糖棍,本是有意让兄长拔个头筹,尝尝这糖葫芦的滋味,却不查被兄长一手挥来,糖葫芦便被打到地上,只见青石板砖上糖皮四溅、果肉绽开。登时,三个人俱都望着这地上的一片狼藉愣住了,信娘首先回过神来,直指着兄长的鼻子“你你你”,一张白嫩小脸此刻却因气结涨地通红。殷天翼内心更是翻江倒海,上面说道,殷七爷虽对长子疏于管教,但在对待小妹的事上却是丝毫不留情面,少时顽劣也他曾做过抓妹妹辫子的玩笑事,七爷可不多说什么,一只铁掌就抡将上来,只欲打得皮开肉绽,终还是站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小信娘看不过,跑到七爷身边抱住大腿哭喊道:不要打阿兄。
这方作罢。
七爷惯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若是欺负小妹,那定然是要被打断腿的”。
此刻殷少爷看着面前的小妹指着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双大眼睛雾霭横生,眼看一场暴雨就要倾盆而至,更是骇地心惊肉跳,慌忙说道:
“一串糖葫芦而已,无甚好吃的。”
可怜殷少年平日里在外面抖尽嚣张,此刻虽有心讨饶,但软话千回百折,夺口而出时却变成了劣性不改的味道,只是话尾处不经意间带出了一丝颤抖的余音。
这话不说还好,只见信娘原本蓄在眼窝里的委屈泪水登时泉涌般泛滥出来。
“阿兄不是有意的!小妹既喜欢,阿兄日后便将全天下的糖葫芦都买来,让小妹尝个遍!”殷少年这下彻底乱了阵脚,卡在喉咙处的软话就直直窜了出来,一边连忙朝门边的咒哥使眼色。
后来两方规劝,这才使得云收雨住。
也因这件事,殷天翼便再不敢找咒哥的麻烦了,这名实质上是丫鬟的小女孩却成了殷少年为数不多忌惮的第三人。
4.
少年糊涂容易过,流光暗抛数年春。
一眨眼,便又是五年。
那年殷天翼十七岁,却着实青云得意,风头一时无两。缘由无他,只因鹰眼七爷携生死之交的谢晋、许继鹰二人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十二连环坞一切事宜均交由长子殷天翼打理,至此,殷少爷才真真切切地置身江湖之中。若说起此时十二连环坞的景况,也能用鼎盛来形容,势力最远已拓至燕云边陲之地,早些年为了让长子的江湖路走的更为顺遂,鹰眼七爷更是高瞻远瞩地加入了帝王州,占得四盟一隅。一时间,江湖绿道,竟有些唯十二连环坞马首是瞻的意思,若说以前殷公子享受的还只是阿谀奉承,正式接位之后便是前呼后拥,一呼百应了。
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殷少爷虽羽翼未丰,可也明白身边人多有趋炎附势的道理,是以刚接管连环坞的那几年,虽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事没少干,却也实实在在令帮中势力扩张了不少。而居于天泉山庄的鹰眼老七听闻回报,也觉老怀安慰。
另一边,殷天翼虽然忙于争名夺利,却不改少时习惯,一旦得了什么珍奇宝贝必会分门别类差人送回庄中,有那佳兵利器就孝敬自己爹爹,新奇玩意或珠宝首饰自然就送给妹妹信娘,也会三不五时寄几封鸡挠狗刨、文笔不通的信给信娘,聊表问候,是以,虽这些年兄妹俩聚少离多,可感情却愈发浓厚了。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雏鹰初展翅,竟飞到了虎穴龙潭。
信娘在一个月里收到了兄长的两封信,第一封信中称十二连环坞中琐事繁杂,一时半会无法回到山庄,让信娘照顾好自己,并代为向七爷问安。没过多久便收到了第二封信,信中颇为自得地写道为信娘找了一位嫂子,待坞中事毕便带回去让爹爹和小妹见上一见,信尾更是叮嘱小妹遇到心仪的郎君一定要先让自己鉴别人品。
信娘看到此段便觉面颊火燎一般,狠狠将信纸揉作一团,内心啐道:自己都不是个好东西,哪由得你来鉴别!
可却真的无从鉴别了。
殷天翼的死讯是连环坞的弟兄在三日后送达的,其时信娘正在院内和咒哥练习双匕,七爷闲来无事,便在一旁略作指导。当送信人附在七爷耳边说出大概时,分明看到七爷稳若岩壁松柏的身躯晃了晃,七爷勉强稳了心神,悄声安排手下此事绝不能让信娘知晓。只是滋事甚大,最终没能瞒过信娘,当信娘于第二日一脸不可思议地跑到山庄正堂中询问七爷时,仿佛一夜衰老的七爷只是神色颓败地朝她挥了挥手“此事你不必过问,我自会为你兄长讨回一个公道”。
信娘要下山,可在山庄大门处被许继鹰拦截。
“许叔叔,你竟也要拦着我吗?”
“如今江湖上风云难测,信丫头不可妄为,此事权交由我们。”只见许继鹰一个经历过无数江湖厮杀的铮铮铁汉,此刻双目通红,右手握在腰间一柄长刀上,颤抖不已。
后来,信娘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同安抚她的咒哥只说了三句话
“咒哥,我再也见不到我阿兄了。”
“他明明答应过要给我抬花轿的,明明答应过,要在我夫君日后欺负我时帮我把他揍地满地找牙的。”
“他纵是天下第一恶人,却也是我兄长,既是我兄长,绝无让旁人欺负了去的道理!”说这句话时,信娘狠狠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将桌子上的一本秘籍向咒哥推了推。
只见秘籍上以苍劲行书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悲回风。
咒哥知道,这本心法秘籍是早年鹰眼七爷于白云山一处残破古刹中偶然得到的,相传为沈浪所著,内中记载有破敌内劲,后来便教于殷天翼修习,怎奈雏鹰志不在武,转手便将这心法赠予了信娘,并还笑称“这是嫁妆,日后还有。”
于是咒哥只握住了信娘的手,缓缓说道“无论如何,我陪你。”
时过数日,牵连此事的八荒弟子前来拜庄解释殷天翼之死,自是免不了重重刁难,只是谢晋的捶、许继鹰的刀、殷七爷的爪,竟都没有两个女子所施展的曼珠沙华阵来得狠断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