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片红就这么披头盖脸的砸下来,上好绸缎的茜色嫁衣蹭着眼睑沁入薄薄的一层凉意。我迷迷蒙蒙的拿下盖住脸的喜服,愕然凝视着我的阿然。
阿然穿着那条我送的荷色罗裙,仍旧背负着长枪,看上去很是英姿飒爽,她的表情凶巴巴的,看来用喜服扔我脸上都不能让她消气。她伸着葱白的手指颤抖指着我的鼻子恶声恶气骂了一声:“疯子!”
我愣着站在原地,懵懂疑惑。我的阿然总是温温柔柔的样子,怎么可能这般不讲理的指着别人鼻子骂?阿然显然气极了,骂完就狠斜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可我还是看见了她挂在眼睫上的破碎水珠。就像这灰蒙的天空飘下薄雪,不小心落进了那双神色复杂的眸子,颤颤微微的化了那么一星半点,雾气氤氲。
哦,原来她不是我的阿然。
我的阿然不会哭。
那么……我的阿然呢?
雪开始大把大把的往下洒,鹰把头缩在翅膀下,在肩头瑟缩,我也没心情理会它。把喜服小心翼翼团了团堵在温热的心口,沿着市道漫无目的地找阿然。西坊已经转了两圈,阿然是不会走太远。我越走越冷,牙齿颤抖着好几次差点咬破舌头,只好瑟瑟把手塞进怀里贴紧阿然的喜服,最后干脆跑了起来。我知道再慢慢走我会成为昨儿个看到的那具冻僵的尸体。转个街角就是阿然最喜欢闲坐的茶馆。我遥遥看到了那个荷色罗裙的姑娘。
我一脚踏滑了薄冰摔倒在地,一大团雪和着杂草就糊在了脸上。那寒气无孔不入,雪水浸湿了衣袍,争先恐后的想沾污喜服。鹰在怀里疲倦的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的叫了两声。
那股委屈、悲伤、迷茫的感觉铺天盖地。我抖瑟着在雪地里蜷成一团,灼烫的泪水不自觉划过脸颊迅速降温冷却。我是谁?我的家在哪?我的亲人呢?还有我的新娘呢?每个人看到我都避如蛇蝎,他们都说我疯了……我想我是疯了吧……亦或是傻了。我的阿然……找不到了。
喉间压抑声如同困兽般无能为力又心碎之极,又似寒冬最后一片颤颤巍巍的孤叶,似雪天无法归家的松鼠。我只知道默默流泪,哭到后面自己甚至忘了为何哭,只是那庞大的积压情绪一瞬间找到缺口倾巢而出。崩溃只差一线。
泪眼模糊间,我看到了那个荷色罗裙的姑娘。我仍不管不顾,她又不是我的阿然,要笑就尽管笑去吧!姑娘站在我面前,动作颇有些居高临下,目光却极为无奈哀怨。我在这样的沉默注视下怔怔的压低收住了声。那神情像极了印象中的人儿。
阿然……我魔障般的又想伸手拿出喜服为她披上。她长长叹了口气,那潭面飘着的薄雪又落进她漂亮的眼睛,几欲溢出。我惶然又手足无措的僵住脊骨,只是再把自己缩了缩。她吸了吸鼻子,扯开笑深呼出一口白色雾气。
她说,“你再唤一遍。”
我懵懵懂懂,战战兢兢。我从始自终只在说一句话。
“阿…然…”
她破啼为笑,弯下腰拽住我的手臂把我从雪地里拖出来。一个姑娘拖一个大男人真的不容易,——尤其是这个男人还一点也不想动。
我仿佛又看到了她指着我鼻子骂的豪爽模样。我的左臂在雪地里捂久了,呈现出一大片紫红,靠着她把雪水也蹭了过去。
她撑着我在雪地里踉踉跄跄,柳絮般的雪花落满了她的青丝,化成的水滴混合了额间的薄汗。我顿住了脚,因寒冷而微弯的脊背也挺直了几分,挽在臂间的手熟悉又默契,我不能再假装忽视心底的悸动。她……到底是谁?
才痛哭过的眼睛在寒风中睁不开,我艰难眯眼伸手替她拂下鬓间一片雪花,那片雪温润的化成一滩水,沾湿了指尖。同样化了水的还有姑娘深潭似的眼中薄雪,就这么汩汩的溢了出来。
她手搂上我的后背,仰头轻柔而颤栗的吻上来,细细密密,从唇峰啄到唇角,小心翼翼又流连忘返,濡湿温热的舌尖夹杂着呼出的热气,一遍遍,描摩唇的形状像一遍遍舔舐着心。
我为自己弄哭了她感到心疚,和相同的悲哀。
不算宽敞的屋子收拾得很整洁,墙上规矩挂着两张弓和一把长枪,羽箭拢在箭筒里放在桌旁。但从素净、清雅的屏风和床榻可以看出这的确是女子的闺房。
我立即想下榻出门,怕毁了人女孩子的清誉。可马上发现把自己从被窝里捞出来都极为困难。我在雪地里饥寒交迫撑了几日,却在被带回温暖屋内时生了热。脑袋浑浑噩噩,闭上眼都能感受到眼皮在灼烧瞳孔。心却慢慢清静下来,那堵在喉口的郁气似乎散到四肢百骸,理智夺得暂时清明。
姑娘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对上我惊愕清明又痛毁的眼神,无声的站在榻前。
我确实是疯了。把自己搞得前所未有的糟糕透顶。
我想她可能在考虑把那碗姜汤扣在我脸上的可能性,或者把碗一摔,嚷着“老娘吃多了”把我赶出去。
可她什么都没做。
她静默了许久,二话不说的放下姜汤就向外走去。我撑不起身,迫不得已又颇为急切的唤住她。
“阿然…”
我叫。
她是我的阿然。我的阿然终于泣不成声。她狼狈又委屈的夺门而出。一点儿也不温柔。
我的阿然征战沙场,本来就不温柔。
阿然…我的阿然…
是我最爱的姑娘。
我呆滞的望着烛光明暗恍惚,半晌苦笑一声,勉强支起半个身喝了姜汤,辛味冲得我泪眼摩挲。我现在连下榻追我爱的姑娘的力气都没有,亦如当时般无能为力。近日浑浑噩噩的荒唐事一幕幕浮现。我难堪的把头缩进被褥里叫苦不迭,茫茫然掏出捂在心口的喜服,耀眼的红被捂得温热,沾染上心口血液的滚烫。
这不是给我的阿然。
喜服属于我的糟糠之妻,杳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