耸翠摩苍列画图,
彤云做雪漫天铺。
青山莫谓长无老,
一夜飞琼尽白颅。
仰头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雪峰,听着耳边的猿啼雁鸣,轩衣驱马而行,离身后熟稔的太白山越来越远,而此行跋涉的终点是师父常说的江湖。山道间的积雪随着疾驰的马蹄飞扬,鬓边突然一点凉意,他又想起师父常念的这首诗——自小在雪山上长大的他,见得最多的便是这满目苍茫,却只能凭想象勾勒师父口中的江湖意境。
而如今,一切都在脚下。
一路行来,人烟渐多,所见所闻俱是新鲜,离开秦川已有千里,应该快到杭州城了吧。
常听师叔们说“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这杭州城乃景致绝佳之处,人间风月之境,江湖上的名流逸士多喜在此盘桓。二十余年来听过的苏杭故事已经足够多,他总是心驰神往,不想如今,自己终于如愿以偿踏上了这杭州城的青砖土地。
马上的他方一出神,面前繁华的市井风情已然扑入眼帘,耳边更是传来街巷连绵不绝的叫卖声。
“嗨,你这番外人,长得倒是一副嬉皮白嫩的样儿,怎么如此不小心。”
一道较小身影闪过,却见一个灰衫小厮掠过马前,怀中抱着刚刚被吓坏的小孩儿。
“啊?抱歉抱歉。”轩衣回过了神,跃下马来,想是一身雪袄被误认为了是番外人,他抬头看向那灰衫小厮抱歉道。
只见那小厮放下了怀中小孩儿,摸摸了她的头在她耳边轻轻嘀咕的几句,想是叫她早些回家寻**亲,莫要再街上乱跑。小孩儿被他这么一说也回过了神,迈步的跑开了。
灰衫小厮拍了拍脏兮兮的衣服,抬起头来看着这眼前的“番外人”,一双眼睛却是格外的明亮好看,与这一身脏旧的灰衫十分的不搭。
“喂,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这番外人怎么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啊,多谢姑娘,姑娘之恩,无以为谢。”轩衣有些愕然,在秦川上从未有人与他如此交流,随之躬身谢道。
“怎么无以为谢?本姑。。。本公子还没吃饭,那。。你 你就请我吃饭吧!”
“行。”
“那就去杭州城最有名的醉仙阁!”
“行。”
“呆瓜!”
两人一马便跨过了杭州城的朱雀大道,西斜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拖长。
十月的杭州,叶子已然黄了大片大片,,菊花的清香从这醉仙阁外入窗而来,桌前的灰衫小厮却是全然不顾,一只腿架在板凳上顶在桌前,不顾油腻的抓起鸡腿递入嘴里。
“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你吃。”
“你这呆瓜,你叫什么名字。”
“轩衣,你呢?”
“我叫思欲,饱暖思**的思欲,小兄弟,要不等会我们酒足饭饱,我带你去杭州城最有名的暖香阁去快活快活。”灰衫小厮放下手中的鸡腿,坏笑着向他挑了挑眉。说罢又用袖子擦了擦满是油腻的嘴。
“呃。。。兄台还是自己去快活吧。”
“切,没劲,我就说说而已,看吧你吓得,走吧,用你的马儿载我去钱塘边,本公子要回家了”
“这。。你点了一大桌菜还没有吃呢。”
“哎呀,不吃了,本公子急着回去了,走吧走吧。”
。。。
钱塘边,天际铅云翻涌,黄叶随风乱舞,竟是要下雨的势头。
“这天也晚了,要下雨了,你便回去找间客栈住下吧,本公子要走了!”思欲一脚踏上乌篷船,回头道。
“兄台有缘再见。”
是夜,一轮明月静静倚在窗外那株古柳树上,轻轻浅浅的光从柳枝间落下,一半洒进西湖里,一半洒进窗来。
一直白鸽飞来,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伤,轩衣掩了窗扉,拉下了湘帘,走到书案前,半昏的灯光下,展开一卷书信:
入水龙吟
寻你师兄
四盟将乱
烽烟再起
他讲书信收起,想起白天那灰衫小厮,思欲姑娘?有意思。明明一副秀丽模样却办成小厮,不知何时能再见那有趣的姑娘,他徘徊在书案前,看着等下的影子来回飘忽,夜阑更静了,窗外起风了,树叶沙沙的响着透过窗。
他走到窗前,又拉开了湘帘,推开了窗扉,那柳梢上的昏月,不知何时已然隐到了云里,西湖上的画舫上灯光摇曳,他不自觉看向钱塘的港口,一阵凉风吹来,他不禁拉紧了肩上的披风。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一转眼已是三年春秋
水龙吟总舵居北楼,一身青衣的轩衣快步走来。
“沈大夫,我家大哥如何?”
“琊堂主已然无大碍,不过后背受了三剑,其中一剑偏三寸便穿心而过,真不幸中的大幸啊”
“多谢沈大夫,那我先进去看望我家大哥。”
推门而入,却见二哥郑潇已是做在床前。
“二哥,你也来了,大哥你好些了么。”
“已无大碍,轩弟不用挂怀。那神秘堂主的最后一剑仿佛有所迟疑,才让我捡回一条命。”
“都怪我莽撞行事,害大哥杀回重围救我,害险些丧命。”
“唉,轩弟莫要自责,你我兄弟三人相依为命,大哥怎能抛下你。”一身玄甲的郑潇放下药碗,起身从袖中拿出一卷密信,递与轩衣与天琊。
“轩弟,此去百里荡,拦截帝王州堂主,大哥有伤在身不能与你同行,我有其他任务要执行。你切记小心。
“二位哥哥请放心。”
次日清晨,连绵的秋雨潇潇落在百里荡的地上,清冷的空气中氤氲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
林中一行四人抬着一顶青黑轿子急速奔走着,细看之下便会发现四人脚不沾尘,分明便是四位轻功绝顶的高手,那么轿中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便是那帝王州最神秘的堂主,传说中叶知秋的亲传弟子了。
林深处一道青衣身影浮现,四人停住脚步。
片语未出,却是四道剑光出鞘,划破满天秋雨,杀气推开万片柳叶,奔向青衣人而去,刹那间剑光已致背后半尺,却见青衣人悠然转身,手中明池长剑出鞘,如一汪秋水般刹那间却化千般剑影。
一个转身,四道身影换换倒下,却是已然没了呼吸。
雨,仍潇潇的下着,风,也越刮越冷,千条柳枝抖落着滴滴秋雨,悠悠袅袅,绵绵不绝。
“好一招太白绝学飞燕逐月。”轿中传出清冷的声音,一道秀丽的身影从轿中缓缓走出:“好久不见”
轩衣看着眼前的身影,一张徘徊中脑中三年的熟悉又陌生脸庞,白皙的无暇,脸蛋上却有红艳如桃花,春山如黛,如乌云般的青丝上插着玉钗儿,钗上的金凤嘴上吊坠摇摇晃晃,陪着**的衣儿显得随意又俏皮。
“我该唤你思欲公子,还是思宇姑娘呢?”他看着她无暇的脸庞,隔着朦胧的秋雨。
“三年春秋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我总算再见到你了。她回头看着他,白皙的手指穿过秋雨,抚摸着他的脸庞。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我又何尝不是一直在找寻你呢。
“无心天下,只钟情与你,我的山水都在你的眉间,宇儿,我们走吧。”
“好,呆瓜!”
百丽荡中的雨还在下,江湖上最少了两个名声鹊起的后起之秀,江南的茶园里却多了一对田园夫妇。
又一年春。
清风微拂,杨花缥缈,走在江南河边,思宇惬意的眯着双眼,靠在轩衣怀中,一双玉足俏皮的拨弄着河水,杨花落在脸上,又在脸上轻轻滑落,好一副海棠开后杨花飞雪的画面。
“衣哥哥,尝尝这江南茶园最清新的洗仙尘茶。”她转身半趴在他怀中,将盏中茶缓缓喂入他嘴中。
“宇妹儿,想听一曲佳人醉。”
“好的,衣哥哥。”
琴声款款,荡开一片平静河面,琴声渐消,杨花下的轩衣却不知为何昏昏欲睡去,面前佳人的脸庞渐显模糊。
“衣哥哥,你等我回来,我一定救你大哥二哥回来。”
笑渐不闻声渐悄,只有满地杨花盖着熟睡的他。
帝王州总舵,天月阁内。
“你回来了,徒儿。”一身黑衣的叶知秋负手而立,声音如燕云黄沙般沙哑。
“师父,错在徒儿,我愿受盟规处罚,自断经脉与双臂,请师父放他们离开。”她跪在地上,面无表情。
“我可以放他们走,自断经脉双臂就不用了。”叶知秋转身将她扶起,慈祥的摸着她的头发:“我从小培养你长大,就是想你能执掌帝王州,如今师父老了,明日,便昭告天下,帝王州思宇堂主回归,接掌帝王州。”
“师父,这,不可!”她一脸惊慌,她想过自断经脉成为一介凡人回归田园与他共度余生,却没有想过要留在这里。
“恩?你不想救他的兄弟了么?”
“师父!”
“好了,你去休息吧,明日还要主持接任大典,下去吧”
叶知秋说罢挥手转身走入内阁。
“天煞,明日接任大典之时,杀了那两个人。将头颅悬与山门!”
“大哥!二哥!”从未下过如此滂沱的秋雨,一身白衣的轩衣跪在雨中,怀中抱着两颗失了血色的头颅,发束在雨中散开,满头青丝任雨水冲打,泪水肆意流淌,想长啸却是已然哽咽不能出声。
凄清肃杀,秋雨煞煞,一道白衣身影一步一步走上帝王州之巅,一道白丝带系在额前。
“来者何人,今日乃我们帝王州新任总舵主接任大典,闲杂人等退下。”
“我要见她!”
“让他进来。”叶知秋沙哑的声音传出。
他一步一步走进殿中,看着至尊位上的她,凤冠加顶,龙袍在身。脸上说不清是喜是悲。
“衣哥哥,你为何这般模样?可曾见到你大哥与二哥?”她看到他的一瞬间却是失了神。
“呵呵,我大哥二哥,我见到了,你为何要如此!”
她闻言如遭雷击,转身看向叶知秋,脸色瞬间煞白却是明白了一切。欲开口解释一切,却被一声清澈的剑断之声打断。
“你我之情,犹如此剑,恩断义绝,杀兄之仇,不共戴天!来日江湖之上,我必报血仇。”
剑断,落在青石板的地上,回响在这帝王殿之中,人却是转身决然离去。
她却是已然不能站稳,木然的靠在的桌案前。
“盟主,此人已是我帝王州大患,这大典之上不能见血,便派天煞十二星和地煞三十六星在山门前截杀他吧。”叶知秋沙哑的声音中满是肃杀之气。
“不行,放他走!”她的唇齿间已满是鲜血。
“盟主你要为帝王州基业着想!”
“我是盟主!我说的算!”
“长老会有权为帝王州基业不执行盟主号令,大长老二长老,你二人可愿为我帝王受刑,违命派人绞杀敌寇!”
“我二人愿为帝王州献残躯!”
“帝王州盟规,盟主若愿受百剑穿身之苦,可下死命,我思宇为新任帝王州盟主,现发布第一条死命,帝王州!不可伤他一丝一毫!”
“盟主,不可,百年来无人能受百剑穿身之刑而不死!”
“宇儿!你糊涂”
“金口玉言,刑堂长老何在!”
。。。。。。。
那年秦川的雪很大很大,他牵着马儿回到了山上,再没说过一句话,过了好多好多年之后,他老死在了后山的一个小屋内,秦川的小弟们才找到曾有位这样的师叔祖。
他曾踏马那江湖。
他路过山的时候山不说话,
他路过海的时候海不说话。
他坐着的马儿一步一步嗒嗒作响,
他带着的半截明池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