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戒、空定、空慧其实是三个很寻常的人。
空戒的爹是个顿悟的杀猪匠,空定是个孤儿,空慧则家中世代礼佛,笃信虔诚。
他们三人分开来看各有各的寻常,可合在一起就成了“少林三尊”,这可是一个不寻常的名号。
世人初次听闻三尊是第一次太白论剑,夜谈时披着茶色袈裟的僧人双手合十叙述来意。
独孤飞云手中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若不是确定请柬身份无差,风无痕差点以为他们是专程来开玩笑的。
少林以一己之力打赢佛魔之战尚在眼前,这没过两年,武林中执牛耳者,就宣告要从此闭寺,不问尘俗?
独孤飞云扯了三遍风无痕的袖子,依旧没能阻止他起身质问——
只是风无痕还没开口,空定就给到答案。
“施主若亲眼见过天魔之血的威力,便不会对方丈之举生疑。”
少林三尊不止是三个很寻常的人,还是三个很寻常的年轻人。
他们接受寂灭大师遗命时,年纪最大的空戒也才刚过廿岁生辰。
年轻人总有不服输的时候,白天羽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要轻易与天魔一族起冲突的忠告在他们踏入天山的那一刻就被轻易抛到脑后。
他们在天山脚下的小村落里遇到了玉绮玲。
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将怀中哭闹不休的小女孩交给侍女,用三尊听不懂的话与她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拂袖,拔剑。
那是紫刃流萤。
三尊因何而来?
烈焰燃起,却烧不着她。玉绮玲随意挥舞剑锋,就刮得三尊皮肉生疼。
但佛号顿起——戒定慧三人,摆阵。
这是寂灭圆寂前传下的阵法,以佛克魔,专为魔剑而设。
却见天魔女仰天而笑,她回剑花开自己小臂,剑刃饮血时隐隐发出嘶鸣声。
她反手将滴血剑刃指着空定,用生硬汉话厉喝:“这里不该有中原人。”
果然如此。
魔剑之焰,以血养之。若无魔血,必定反噬自身。
紫刃流萤与念珠相击的巨大力道震得空定虎口生疼,几乎凝成实体的煞气令他感同身受了师尊与花君侯对敌时所受的压迫。
——“天魔之血不应该是人类所拥有的力量。”
空戒步步后退,阵法凌乱,佛号沉闷。
三人并立,变阵。
是为三尊。
乾德二年十月十五,天山无雪。
最后一剑堪堪切入空定肩胛时乍然有女童哭声自屋内传来。
玉绮玲终于撤剑。
“这里不该有中原人。”她又说了一遍。“滚吧。”
空戒重伤,空慧重伤,空定重伤。
三人相互扶持,走了许久,才走出了天山。
回山后,他们回祖师堂给寂灭燃香。
“紫刃流萤此剑本无异处,但那剑伤泛出的火焰,绝非常物。我怀疑它会影响人之心智,增扰妄念,挑起纷争。”寂灭大师说话时极缓极慢,还不时咳嗽一两声,“我寺内弟子,多人亲见此焰,不知将如何潜伏,又导向何种因果。”
“那,那些魔教之人,他们……”
“他们也受其害。但,花君侯不同。”寂灭回想敌手衣襟上熊燃之火。“他必有克制之法。去,去天山,查出魔剑的真正秘密,哪怕耗费一生,亦要完成此事——去吧。”
“魔剑烧手,唯有天魔之血可以克制。”空慧拈香,向已逝的师尊回话,“那血的传承,乃是……”
暮色四合,大雄宝殿西面鼓声长鸣,惊起塔林飞鸟。
飞鸟越过寺墙,重门紧闭,僧人寥落。
少林就此谢世,凡五十年。
(2)
江匡继任丐帮帮主时八荒来贺,半月后他却暗访少林,将天山的生死际会告知三尊。
听起来有许多女儿情仇,听者却只关心玉绮玲全家的生息。
“我们已然知道,紫刃流萤传女不传男。就算女儿,也不是人人能有天魔之血。”空慧道,“玉嫣然确定被他们叫做天魔女?”
江匡点头,伸手去摸腰间酒壶,却又突然意识到身在少林,硬生生地止住。
“她姐姐玉阿蛮若有传承,便不会是她来做这个天魔女。她弟弟玉惕厉是个男孩……”空慧放下茶盏,“你这一搞,怕是真搞得天魔之血,从此断绝了。”
江匡摇头长叹,“一条人命,难不成还是功德?”
“不是功德。”空慧道,“是因果。世间所有的因,都由许多果酿成。世间所有的果,又都从许多的因来。这就是缘起之法,施主可要入我佛门?”
江匡瞠目,摆手谢绝,匆匆告辞。
三尊再访天山时满眼缟素,连着办了许多场丧事的天魔教已没有当初那般意气风发。
玉家一族,已和其他乌高布人筹划着要离开天山。
而花君侯壮的殿阁之中,确有一把紫刃流萤,束之高阁。
三尊触到那剑,知晓它已沉寂了长年累月。天魔之血既然断绝,动用此剑,便要承受那烈焰烧身之苦。内力越强,火焰越盛,活人又怎能扛得住?
空定伸手去触那剑的一刹那,三人同时听到,外面有小孩子在读天魔教的诵祷之文。
“我们都是魔神座下的猴子。此生忍耐雪地的冰冷,寒风的吹拂,肚子的饥饿,身体的劳累,来世就能去天魔殿里享福,每日吃鱼吃肉,喝甜甜的蜜糖水。”
脆生生的言词或许在他们原本的语言里十分庄严恳切,但是汉语译来,却总显粗俗。屋外寒风呼啸之声传来,人迹将近。空戒摇摇头,双手合十,念了一遍阿弥陀佛,便与师兄弟一齐遁走。
至魔教式微内乱,花君侯病逝那年,三尊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前往。
魔宫最深处空空荡荡,巨大的神魔雕像上一身黑衣的教主怀抱紫刃流萤像在静眠。
空戒将两人拦在身后,默念完一遍佛法后率先上前。
从此江湖再无魔剑——
一只周身染着流光的紫蝶,轻盈飞来,落在剑身之上。
三尊知晓,魔剑也好,天魔之血也罢,或许都与多年前落在此处的那块天外陨铁有关。这翅上有着幽夜光晕的紫蝶,多半也是如此。
但一刹那那种妖异的美,却仍旧令人移不开眼光。
窗外是风雪呼啸,是血染残阳,是兵戈之声。
曾经的天山之主抱剑长眠于此,剑身冰冷,再无烈焰。但那蝴蝶却不知贪图着什么眷恋,停在剑上,迟迟不去。
“一花一蝶……都是有情众生。”空戒喃喃开口,“要毁剑,是否必杀此蝶?”
“……我一生习武,”空定道,“只行善事,从未杀生。”
“不止一花一蝶。”空慧忽然开口,“我总觉得,这把剑的本身,也似是一种……有情之物。”
空戒往后跳了一步。“这剑……是活的?”
可笑的问题。
剑怎会是活的。
剑身冰冷,蝶翼上流光萦系。
“师兄?”空定满心痴疑地问。
空慧抬首道:“天魔之血已经断绝了。”
“无人能再使用紫刃流萤?”
空慧点头:“无人能再使用紫刃流萤。”
那一日,少林三尊离开天山,终生未再踏足。
三人俱都知晓,自己修行已废,此生终不能成佛。
不久后钟舒文提着滴血利刃推开殿门时风雪暂歇,巨大的神魔雕像前空无一人。
他抖了抖沾在衣襟上的雪沫,径直上前一把拔出花君侯怀中魔剑,回身而去。一只紫蝶悄然飞起,在他的肩头短暂停了一下,便与后世的血色一同没入残阳之中。
(3)
本抄着经书的小童睡了过去,一不小心磕到了头,哎哟一声醒了过来。
对面稍年长的小僧没好气地伸手过去,拿袖子帮他擦额头上的墨痕,“那日藏经崖的值守弟子定如你这般,才会令人盗书而去。”
空玄闭关时少林无人镇守,有人暗中潜入藏经崖盗书而去,一旬后三尊自天山归来,听闻此事只长叹不止,下令截断藏经崖与大雄宝殿之间道路。
“师兄,有人说,就是因为住持闭关,三尊又不在,所以经书才会被盗。是真的吗?三尊也宣布了,从此再不离寺。”小童好奇地问。
小僧摇摇头:“我觉得和这没关系。三位师叔兴许是……累了吧。”
“三尊看起来精神可好了……”小童撇撇嘴,嘀咕着反驳。
他们所议论之人,正在一墙之隔,把这段对话听了个真切。
空慧对自己被说精神很好颇为满意。他将几本经卷塞回架子上,回头看看空定与空戒,“便如他们所说,镇守少林吧。”
两人都是点头。
过了一会,空定问,“我们追寻魔剑那么久,你说,我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它影响,起了妄念?”
君子门妙手盗书,天魔长老一心求解,唐玄灵困于肢体,释沉舟碍于心魔。
有因,必有果。
叶知秋闯天山时,三大长老巫君念已死,钟玉衡闭关,久蚩癫狂。钟玉衡之弟钟舒文献剑投诚,转战中原。而乌高布人早已在徐海安顿下来,与许久不见的大公主花白凤作伴,去写下半阙的神刀史书。
未来果是眼前因,此刻因是从前果。
佛魔之战,紫焰熊燃。十年之约,封门闭寺。寂灭死,寂静隐,空玄耗尽一生看守妄念,三尊风雪兼程,徒劳无功。
一切因映照在一切果之中。
——你说,我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它影响,起了妄念?
墙对面的小僧正给智皓讲经文。
“传言中有一大网,叫因陀罗网。它的每一个结上,都嵌着一颗因陀罗珠。因陀罗珠有一特异之处,便是世上每一颗因陀罗珠,都必定能映出其余所有因陀罗珠的光华。是以,一颗因陀罗珠上映着所有因陀罗珠的光,而映着所有因陀罗珠光华的这颗因陀罗珠,又被映到了其余因陀罗珠之中。每一颗因陀罗珠都是如此……”
智皓打起了呼噜。
小僧自己也半懂不懂,给师弟披了件衣裳,便放下经书,跑出去练武。
少林山风,猎猎而动。